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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轰鸣中寂然

我很喜欢我们学校的校车。远远地看过去,不大不小的一个,卡其色和浅棕色相间,是很温柔的颜色。等车的时候,总是先听见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、由小而大,接着就能看见它从拐弯处的树或楼后探出头,到面前稳稳停下,车门再嗤嗤地打开。得益于宿舍楼就在大循环始发站旁的近水楼台之便,我常乘校车。在赶路这方面,我心安理得地做了个懒人。

坐校车很有趣。这里说的校车,并非单指车辆,而是指司机、车辆、站点和线路构成的整体的概念。其中有趣之处在于,慢慢地熟悉这一切的过程,像是在与一位朋友渐渐相识相知。坐车的次数多了,我有时会有种错觉,像是突然发觉自己和这名老友原来已经认识了多年。我还记得刚开始坐大循环时的情形:上车前,我先惶恐地问在车旁抽烟的司机师傅,到某处应该坐到哪一站;上车后,再打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,放大了仔细盯着自己的位置和要去的位置,又总抬头看前面路旁是否有站牌,唯恐坐过了站。但慢慢地,我也开始摸索出它的脾气。我先是学会了在手机上查站点位置,又认熟了几个常去的站点。记住了线路,也偶尔在上车时发觉“这个师傅我曾见过的”。直到有一天,我想去趟教五楼,随口说了一句“师傅,教五有下”后,转头看到阳光温暖着珞珈广场,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。我惊觉这随口的招呼与窗中的景色,于我而言竟然已是如此熟悉,这种熟悉感却又如此猝不及防。这个下午,我跳下车,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茫然的新生、一个外来者,而是来自一个熟悉的地方的熟悉的人。

有时我会坐上大循环,但哪里也不去,为的只是用二十分钟环绕一圈校园。这些日子里,我就要早早地去站牌旁边等着,为的是抢到副驾驶座。校车上位置众多,我最喜欢的便是副驾驶。无他,只因为视野绝佳。在车上看风景是与散步时不同的。白天是这样:无论日光还是树影,都不再是缓缓行于其中时安静而克制的样子,而是飞了起来、唱了起来,从眼前一闪即过。我也不再像散步时一样,尝试感受,尝试融入;我在万物的海洋间乘风破浪。晚上也是这样:走路时,明暗的变化、影子的伸缩,都是缓慢的、暧昧的;在副驾驶座,我所看到的则是一盏又一盏金黄的路灯转瞬迎来又离去,宛如一次次刹那间的日落。我看得见道路在前方空前流顺地弯曲又延伸。车上向来很吵。满车乘客聊天的声音很吵,引擎的巨响也很吵。但坐在车上,看着窗外,我总觉得自己正沉溺在最安静的海底。

每天早晨,我睁开眼睛,听得见窗外校车轰隆隆地爬上斜坡;中午去食堂的路上路过站点,也听得到校车熄火又轰然发动的声音;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,我又总是遇到它轰隆隆地迎面驶来。这声音贯穿着我的一天,更贯穿着我生活在这校园中的每一天。不如说,校车对我来说,已经成了时间的具象、具象的时间,轰隆隆地来,轰隆隆地去。我有时和它一起,颠簸着向前;有时我又和它分离,两不相关,各自离开。在学校的日子里,我好像总在从一个地方,到另一个地方:有时是徐步,有时是奔赴。在一些早晨,我会抓来一辆校车跳上去,告诉它:早上好!我们美好的一天从现在开始了。校车不会说话,但打开门的时候总是嗤的一声,如同轻轻笑了一下。而在另一些徐徐而行的下午,我会感到有些累了,就等一辆校车过来,对它说,我不想再走了,请你载我一程吧。校车不会拒绝我,它总会用一路的轰鸣声告诉我,我们还在向前走。

昨天我看到了一个视频,内容是一次完整的大循环的实录。视频只开始了不到十秒,看到熟悉的站牌、道路与树,听到引擎的声音,都让我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。原来以前的线路经过信息学部的东侧,原来以前的大循环站牌不是蓝色而是白色,原来这些道路、这片天空、这座校园,在夏天的阳光下可以那么明亮,明亮得令人心碎。原来这是从前的,我所陌生又熟悉的校车。所幸,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,还可以坐很多次校车,还有很多个轰鸣着的夏日可以寂静地生活。